鏡像


「我現在就把妳救出來。」

她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著我,雙眼像隨時要滲出水來。我疑惑她怎麼能說得如此斬釘截鐵,也許需要被拯救的是她不是我呢。

但我不打算與她辯論這些無關緊要的事。

我等著,聽見一個聲響刺破周遭的寂靜。

匡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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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相信我是幸福的。

「選一種顏色代表家庭給你的感覺吧。」美勞課上,幼稚園老師清脆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。我選了黑色。其他小朋友選了黃色代表溫暖,藍色代表溫柔,綠色代表親密,紅色代表愛,坐我身邊的男孩甚至堅持他無法只選一種顏色,抓起了眼前所有的彩色筆表示唯有他家是五彩繽紛的。我還是選了黑色。

然後,我們用所挑選的彩色筆在圖畫紙上畫畫,有人畫全家人一起圍在桌邊吃飯的景象,有人畫去年暑假全家一起到海邊玩的情景,有人畫全家一起去郊外踏青時看見的風景,有人用一顆鮮紅的心來表示。坐我旁邊的男孩畫最慢,因為他堅持要用所有顏色,完整地把他家人每天做的每件事情都畫出來。我只畫了一個黑色的正方形。老師看完我的畫皺了皺眉。

「只有這樣嗎?」老師擠出和善的笑容。我點點頭。

我不知道老師對母親說了些什麼,但是母親居然拿著我的畫竟然紅了眼眶。她對我咆哮,一次又一次地問:「難道我對妳不好嗎?難道我不夠愛妳嗎?為什麼同學都用鮮豔的顏色和美好的畫面代表家庭,在妳眼裡我努力建立的家卻只是一個黑色的正方形?」

我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看了我的畫要哭?為什麼她不問我黑色正方形代表的意義卻理直氣壯地質問?我生得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不黑不白,也許沒有一張人見人愛的臉蛋,但沒有先天上的殘缺就已令人慶幸了;我父母健在,依舊住在同一個家裡,依舊維持婚姻關係,雖然偶爾會吵架,但是誰不會呢?何況我是獨生女,有父母親完整的愛,應該要很滿足了。我不是特別聰明也不太會說話,但是我很乖,不太會犯錯也不會惹別人生氣,應該算是個好孩子了。我沒有從未質疑我過著幸福的生活,也沒有質疑過父母的愛,可是我真的覺得我的家庭就像黑色的正方形。

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,她無來由的淚水與指責強勢地把我逼向牆角,使我無來由的感到恐懼,連解釋都沒有餘地。

她把我關起來反省。於是我慢慢學會了先觀察別人的選擇再跟從,這樣就不用因為特立獨行而被質疑,母親也不會傷心。所以,我的家庭應該也要像他們一樣,有圍爐的溫馨,像海一樣廣闊包容,像山一樣巍峨堅固,愛充滿在我的心裡,讓我的世界像彩虹一樣美麗。我用家裡所有有顏色的筆重新畫了一幅全家福,塞進媽媽的枕頭底下,畫面上父親母親和我都有幸福的笑容。

我相信我是幸福的,只要抹煞自我。

可是我還不懂得幸福不等於快樂的道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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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的陽光正好,細粉似地灑進窗裡,撓得她的臉癢癢的。心也癢癢的。坐在圖書館裡,冷氣不由分說地把她凍在座位上,她呵著手,盯著眼前生硬而冰冷的參考書,把每一顆文字嚼冰塊似暴力地咬碎吞嚥,喀喇喀喇,也許會斷掉好幾顆牙齒。她從包裡拾起一面鏡子,誇張地張大嘴巴一顆一顆地把全部的牙齒點名一次。數到一半,她注意到自己脫皮龜裂的嘴唇泛起些微的紫色,和蠟黃的雙頰形成強烈對比。好醜。像林黛玉的病懨懨。她拿出護唇膏在唇上畫了一圈,抿一下,微微刺痛。痛是還活著的證明,她自嘲著,否則她覺得自己無異於行屍走肉。

隱約一只風箏輕掠過窗前,彷彿還聽得見孩子的嬉鬧聲劃破天際。她收起桌上的參考書,想稍微出去散散步。但她想起了上次段考成績單出來後母親的態度。

母親想必是憤怒的,可是她只在嘴角下沉的弧度上微微地表達不滿。她可以看出成績單上簽下了毫不掩飾的輕蔑,鮮藍色字跡像一把銳利的劍刺進她的心窩。她為令母親感到不快而感到歉疚,卻又奇怪地感覺舒坦。成績比從前差了一些,但她覺得這樣才是適合她的分數。不過是連續幾個禮拜天的下午偷偷翹圖書館和同學出去玩,就變成這樣了呢。可是這才是生活啊,她想。她已經對念書的厭煩感到麻痺,畢竟母親早就直截了當地告訴她:「學費是我繳的,妳當然是為我念書。」因此不是特別聰明的她只好不斷發憤用功,然而她像一個銀行員,手上數著漂亮的成績、老師的讚美與同學的羨慕如白花花的鈔票,可沒有一張是自己的。

她早就麻痺了。她根本不想要這些,才會促成這幾個星期翹圖書館的任性。可是看到母親的表情,她知道到此為止了。她把那天和同學去郊外踏青時採到的四葉幸運草拿到公園裡埋葬,她要自己回到禁閉在書堆裡的日子,把玩樂的事情全部忘記。很小的時候她就決定要乖乖聽母親的話,因此把自己所有的夢想都拋棄在遙遠的地方。

距離圖書館關閉的時間還有八個小時,她打消了出去散步的念頭,重新翻開書包抽出剛才收進去的書本,放回桌上,攤開。扣掉晚餐時間一小時,只剩七小時可以念書;那麼,到便利商店隨便買個麵包打發好了,可以節省半小時,多了半小時的時間讀書。還是乾脆跳過晚餐好了。這麼認真的話這次段考成績應該會回來吧,她想。回家之後,還有另外的進度呢。

過著不需要思考的生活,也沒什麼不好,她在念歷史的時候這樣想。就像當初清廷採取閉關政策的時候,滿心以為自己的地位無可動搖,自顧自地幸福快樂。

但是幸福其實不等於快樂,只是她還沒察覺。

一旦西方列強帶著船堅砲利叩關,大清天朝上國的夢就被打碎了。如果不是遇見了那樣一個喜於表現自己的女孩,她也不會開始覺得自己委屈不快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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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的班級上,一個女孩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。女孩的座位被安排在她的前方,自我介紹的時候,她折服於女孩落落大方的態度和侃侃而談的神采,一分鐘的時間中女孩把自己的人生渲染得絢麗誇張,全班都被她的幽默風趣逗得哈哈大笑。

輪到她時,她的少言在女孩面面俱到的自我介紹之後更顯單薄,才講不到三十秒她就已經詞窮得不知所措,支支吾吾著很高興加入這個班級,很開心認識大家等不知所云的詞句,於是她在同學奚奚落落的掌聲中坐了下來。她真想挖個洞鑽進去。早知道進入新班級都要自我介紹,就應該昨天寫好稿子準備著。而坐在前方的女孩忽然轉過頭來,對她嫣然一笑,說:「我也很高興認識妳。」

女孩的微笑像雨後的彩虹,她覺得世界雨過天青般地亮了起來。女孩有種親切的魔力。她欣賞女孩的開朗、自信、有主見,為了接近女孩,她選擇了和女孩一樣的社團,關注女孩崇拜的偶像明星,培養與女孩相同的興趣嗜好,漸漸加入她的話題。她在和女孩在一起,彷彿自己也一點點地染上對方的色彩而變得美麗。雖然她並不全然喜歡女孩所喜好的事物,可是她喜歡和女孩談論那一切女孩臉上的笑容,尤其是當她緩緩地說話時,女孩不會性急地催促而是認真地傾聽,讓她覺得被重視。

不久,女孩開始會在空閒時約她出來,吃頓飯然後一起念書。每一次的地點都由女孩決定,她總是二話不說地答應。念書有伴果然事半功倍,每次女孩為她解開百思不解的難題,她便由衷地佩服起來,而兩人一起討論課業會激發出不同的觀點。雖然大多都是女孩的看法,她常常只是附和著,但女孩的高談闊論讓她覺得自己的世界也開闊起來。

曾經她只是坐在圖書館裡怔怔地嚮往窗外的天空,想像自己是一只風箏,從草坪起飛,掠過樹梢,飛越摩天大樓,直入雲霄,沒入純白的懷抱。如今女孩不只給了她一雙翅膀,更和她一起飛翔。願為比翼鳥,施翮起高翔。她真正地接近了高飛的快樂。

她全心全意依賴著女孩,只是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她和女孩是兩個世界的人。她害羞內斂,女孩活潑外向;她凡事求之於己,但女孩很多時候會對她頤指氣使;她常常把想說的話深埋心底,女孩卻往往心直口快地把她批得傷痕累累。每當她意識到兩人價值觀懸殊的差異時,她選擇躲回自己的疆域裡默默療癒。她安慰自己,沒有人能是百分之百的完美,身為朋友,本來就應該包容彼此的差異,接納對方的缺點。她以為只要不斷地退讓就可以永遠相安無事,卻漸漸發現她和女孩心理宇宙的膨脹,使得現實關係注定像兩座星系越來越遠。

她試著填補與女孩之間的鴻溝,但女孩反而先發制人:「和我在一起會害了妳。妳很無趣,怎麼都沒有自我,沒有主見。妳不是我的複製人,我也不需要一隻應聲蟲整天跟著我,我們分開,我過我的生活,妳做妳自己好嗎……」

她知道女孩對自己的順從感到厭煩了。女孩的每一句話都如子彈般炮擊在她心上。她想要辯駁些什麼,張開嘴巴卻遲遲吐不出一個字。

妳有沒有自我?

妳有沒有主見?

她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過自我或主見這種東西,但她無法忘記,從前有個小女孩在堅持她的家庭是黑色正方形後就被禁錮了。她是在小女孩扼殺自我後出生的。她沒有自己的顏色。

妳有沒有想法?

妳有沒有人格?

當一個母親眼中的好女孩就是她全部的想法,她差一點就要為自己可以抹煞所有的人格感到驕傲。可是女孩的質問讓她陡然察覺到了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,為了這些可笑目標努力的自己又是多麼不快樂。原本構築的堡壘正在逐漸崩壞,搖搖欲墜,她快站不穩了。她多麼羨慕女孩可以自由自在的表達自己,縱使有時蠻橫了些,霸道了些,都比她的毫無想法來得好。她是不攀附喬木就無法生存的菟絲子,可是她居然開始厭惡寄生生活。

真正的妳在哪裡?

妳該不會連自己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?

女孩說最後一句話的輕蔑神情烙在她腦海中。不,她想,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自己的模樣呢?可是,為什麼,想不起來。她腦中浮現的唯一畫面是很久以前某個拿著彩色筆的小女孩,粉嫩豐腴的臉上有執著的表情,很認真地用黑筆在紙上畫出一個正方形。但那不是她。

現在的她,應該是什麼模樣的呢?

怎麼可能從幼稚園後都沒照過鏡子,都沒看過自己的容貌?可是她完全想不起來自己的長相。慌亂中她找不到平常放在包裡的鏡子。女孩竟比她還了解她自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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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後,她立刻尋出一面鏡子。看著鏡子,鏡子竟映出一個全然陌生的面容,枯萎的嘴唇和乾癟的臉頰,活死人的樣子。她不斷把臉湊近鏡子,試圖看穿那張陌生臉孔的原本面目。我看見一滴淚緩緩滾過她的臉龐,落在鏡子上。然後,又一滴。

「我現在就把妳救出來。」她咬著牙,說得很篤定。

匡瑯,她把手上的鏡子摔破,陌生的面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碎片閃閃發光像一雙雙窺伺的眼睛,默默地注視她的行動,還有著鼓舞的意味。她選了最鋒利的一塊,把手鐐腳銬全部割斷。於是,我自由了。連痛的感覺都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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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妳開始有自己的顏色囉。黑色從來就不如人們所說代表死亡,妳看,它把我們染成鮮紅的玫瑰了。

「紅色,比較接近人們口中的快樂吧。」

我悄悄對她說。